●课文鉴赏说明
贾宝玉与林黛玉、薛宝钗之间的爱情婚姻悲剧是《红楼梦》故事情节的主线。宝黛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但彼此都无法直接吐露心声。因此,二人经常因小事发生争吵,实际上是在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试探对方的感情。课文所写的是最后一次试探,宝黛终于倾诉肺腑,吐露心声,表明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熟。
宝黛之间是木石前盟,既是命中注定的,又是自然发生的。与此相对,是钗玉之间的金玉良姻,它带着几分世俗气息,有人力撮合的痕迹。由于宝钗的存在,使黛玉感到了莫大的威胁,也使宝玉曾经有过短暂的迷惘。黛玉由此而来的嫉妒与不安,是她与宝玉发生争吵的主要原因。宝玉虽然用情广泛,但他对于黛玉还是一往情深的。二人感情的基础,首先是青梅竹马,其次是“知己”之感。关于“知己”之感,课文中有明确说明,即黛玉所想“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文中还特意描写了黛玉偷听宝玉、湘云、袭人谈话的场景,回顾了宝钗和黛玉在对待宝玉仕途经济问题上的不同认识。宝玉对湘云很不客气,也表明了宝玉自己厌恶仕途经济的鲜明态度。所以,宝黛的思想基础是一致的,那么下文再描写他们诉肺腑就是水到渠成了。
课文还描写了两件意味深长的小事。一是湘云拾到了宝玉遗失的金麒麟,湘云、宝玉俨然又是一对金玉良姻。宝钗的存在已是很大的问题,现在爽朗可爱的湘云又好像要成为爱情的竞争对手,难怪黛玉会忧心忡忡。第二件小事是湘云送袭人礼物,袭人则央烦湘云做针线活,两人还谈起了十年前的悄悄话,说明宝玉和湘云也有着青梅竹马的经历。这也是黛玉感到威胁的重要原因。偷听别人谈话本来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黛玉也从不屑于做这样的事,但现在情况特殊,黛玉也就不得不在无意之中出此下策了。这也表现了黛玉的痴情。其实,湘云在这里起激化矛盾冲突的作用,是为宝黛诉肺腑作铺垫的。
宝黛爱情日渐成熟,二人却迟迟不能明确表明心迹,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首先,二人年纪不大,都是初恋的感觉,彼此十分珍惜,自然不能造次。其次,当时社会是不允许自由恋爱的,只能通过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来实现婚姻,私下产生的爱情被视为下流,是社会的禁忌。宝黛都生活在大家庭,礼法严格,感情的表达自然是十分含蓄的。
宝黛诉肺腑可分五个层次:一是双方因金玉之说而争吵,彼此拭泪拭汗。二是宝玉说出“你放心”三字,黛玉催促他继续解释这三字的含意。三是当宝玉明确说明为什么你应该放心时,黛玉“如轰雷掣电”,内心反响非常强烈。其四,黛玉说出“你的话我早知道了”一语,表明自己已经放心,也让宝玉放心,诉肺腑得以完成。其五是尾声,宝玉误把袭人当成黛玉,痴迷地说出“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样的话。这是宝玉最明确的情感表白,却不免唐突,妙在黛玉并没有听见,而读者已洞见其胸臆。这些话被袭人听见,又为这个大丫鬟后来到王夫人处告状埋下了伏线。
这里出场的人物除宝玉之外,有湘云、袭人和黛玉。宝钗由袭人口中说出,其实也是间接出现的人物。这四位女性,均与宝玉有重要的感情纠葛。所以,课文中所描写的情景表面平淡无奇,而内里则有激烈的冲突为根据。
●解题指导
一、这道题是引导学生深入领会言为心声的道理,提高把握细节描写的能力。这些话有:
① 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这些话道破了黛玉的病根,也可以说是说出了黛玉内心的隐秘。若在平常时节,宝玉的这番话 一定又会招致黛玉发脾气,但在此时黛玉内心已有所感、两人情绪都很激动的情况下,黛玉也暂时丢掉了时时处处保护自己的戒备心,而被这番话深深打动。
② 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黛玉的这句话,一方面含糊地透露出她也要让宝玉“放心”的意思,一方面表现出她一贯的矜持及初次听到明确的爱情表白时的羞涩,此时她只想赶紧抽身走开。
③ 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
确实如此。黛玉最大的心病在于她和宝玉的感情前景如何,一旦她的“病”“好”了,宝玉的“病”自然也好了。这句话及下文的“睡里梦里忘不了你”都是宝玉鼓了莫大的勇气才吐露出来的。
④ 睡里梦里忘不了你!
表明宝玉对黛玉的爱情已达到了炽热的程度,不再是青梅竹马时期朦朦胧胧的感情了。
二、这道题引导学生概括课文中不同人物表达思想感情的不同特点。
宝玉:痴迷,言语造次,是性情中人。
黛玉:言语含蓄,谨慎,性格内向含蓄。
湘云:言谈爽利,有口无心,性格开朗。
袭人:言语温和,投人所好,性情温柔。
三、这是一道自由发挥的题目,只要言之成理即可。要注意引导学生认识宝黛爱情的基础不仅是青梅竹马,还有知己之感和共同的思想。这可以从宝玉与宝钗、湘云的关系上来考虑。宝玉与袭人是主奴关系,可比性不强,而且其间牵涉性关系,可淡化处理。
●教学建议
一、要引导学生正确认识当时社会环境的特殊性,特别是爱情表达方式的古今差异。
二、厌恶仕途经济是宝黛爱情共同的思想基础,这一点应特别强调。
三、课文的中心事件是诉肺腑,但作者作了多层铺垫,使中心事件水到渠成。教师要引导学生体会这种写作技巧。
●有关资料
一、宝黛之心(王蒙)
第十七回,由于宝玉跟随贾政边逛大观园边拟匾额对联“圆满成功”,被小厮们共了产:“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小厮们趁喜打劫,给森严的主仆阶级关系中,增加了一些人情的、天真的、胡打乱闹的润滑因素与缓冲因素。)黛玉过来,不调查不研究不容宝玉答辩便判定宝玉“把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立即“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虽是冤案,但冲突还是孩子气的。这才有十九回的“静日玉生香”,两个孩子的说说笑笑。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天真了。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不再是个别事件的误会误判,而是两个人不同的处境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公共关系”状况的矛盾了。黛玉说:“你又来做什么,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宝玉心急,上前悄悄解释,第一次严正声明确认自己与黛玉的特殊关系。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远他(指宝钗)?我成了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呜呼,心之相知、相和、相通,亦大矣!难矣!苦矣!心不能表达也无法表达,宝玉不会叫“亲爱的”,黛玉不会去叫“我的达令!”,两个人不能合唱“我爱你,我要你,我需要你”(这是“猫王”唱红的一首歌曲的题目)。心不是酒,不能斟给对方“品尝”。心不是荷包,不能馈赠又不能随身携带!心又不能用一把尖刀割将出来给对方看,像此后黛玉梦中所见那样!爱其人而又难知其心不见其心,该有多苦!黛玉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颗对宝玉的心!宝玉看起来什么都有,这种“都有”便淹没了埋没了宝玉对黛玉的心!这样,就注定了两颗年轻的心相知又无法相知,相和又不能相和,相通又终于不通!两个人处境心境如此不同,两个人的爱情又怎能不自始便充满猜忌和隔膜、误解呢?在一个不允许爱的时间和地点,爱了,不就是罪孽吗?
黛玉明明因宝玉是“打宝姐姐那里来”而生气而冷笑而尖言刻语,却又责备宝玉把自己看成了“什么人”了,她否认自己有疏远宝玉宝钗关系的动机。这也是一件扯不清的话题。嫉妒是客观的存在。但嫉妒不是目的不是本质也不是动机。嫉妒来自黛玉的爱,来自黛玉的心声(虽然没有吐露)要求回应。而且要求的是宝玉的全身心的回应而不是一部分地回应。确实,她要求的是宝玉对自己的心的绝对回应而不是宝玉对宝钗如何如何。站在林黛玉的立场上完全可以说她对二个宝的关系并无兴趣。无兴趣而又极敏感,因为她看不到抓不住宝玉的心上脉搏。宝玉又如何能明晰这一切,如何做出自己的回应呢?他能紧紧地拥抱,给她一个热吻吗?他能像与袭人一样,同领那“警幻所训之事”吗?这不也是活活要宝玉的命吗?
底下,第二十三回,大自然的春天催发着宝玉和黛玉的青春的觉醒与萌动。古今小说戏曲,用语言赋予这种朦朦胧胧的不自在、烦闷、心事以更加鲜明的形式──自古以来文学就起这种“坏作用”,奈何!黛玉同样也共鸣于爱情的诗文,但黛玉又害怕着这爱情的语言。宝玉初则说:“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不但面红耳赤而且嗔怒,斥之为“淫词艳曲”“混账话”,并扬言要向“上”汇报。继则二十六回,宝玉又引用《西厢记》上的更加露骨的调情的话:“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把黛玉甚至气哭了。与此同时,黛玉自己却私下与这些“淫词艳曲”共鸣,为《牡丹亭》上的一些句子“如醉如痴”“眼中落泪”,甚至自己叹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不是公认黛玉率真,表里如一,不会拐弯吗?为什么在爱情文学语言上变得人前一面、人后一面、“两面派”起来?就因为“万恶淫为首”的道德观念特别是这种观念对于女性的威慑力量大大地超过了其他一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准则。这种严格抑制爱情特别是女性的情爱的道德准则比起其他准则来更为普及,更获得普遍的认同,更得到广泛的乃至自发的维护。时至今日,抓“生活问题”仍是把人搞臭的捷径。时至今日,在农村,抓奸之类的事仍然是既有吸引力刺激性又给人以道德满足的盛事。讲了那么多仁义道德,这方面的监督压制却成了首要核心,确实值得从生理学、心理学、伦理学、文化学各个层面予以认真分析。同时这也说明,一种非人性的规范的权威,必然造就出一大批两面派来。不仅贾珍贾琏之流是两面派,口头上讲仁义道德,行为上男盗女娼,而且连孤标傲世、富有叛道精神的林黛玉,也不敢公然将规范突破得太多。封建社会的人特别是女人,认为“淫”的罪恶甚至超过图财害命,这种观念确实十分惊人。顺便提一下,在“弄权铁槛寺”时声明自己不相信“阴司地狱报应”,因而无所不能为的凤姐,为什么对贾瑞的调情下如此的毒手?除了生性狠毒以外,也还因为,王熙凤坚信自己对贾瑞的残酷做法是正义的。贾瑞调情调到自己头上,是最大的“禽兽”行为,也是对自己的最大侮辱(试想宝玉黛玉如此深情,但宝玉引用一句“艳词”,仍被黛玉认为是“欺负了自己”),所以凤姐一经发现,立即下决心:“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
一日,晚饭后黛玉去看宝玉,几个丫头没听出她的声音,没给她开门,使她悲泣呜咽,哭得连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也不忍听,“忒楞楞飞起远避”。天人感应,悲得如此浪漫,如此美。黛玉对宝玉这一段情,也太脆弱了!爱得越深、越专一、越成为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的唯一寄托与唯一奉献,就越发要求着、期待着对方的全部注意、全部感情、全身心的契合的欢欣,这样的要求和期待既执着又敏锐,既强烈又脆弱,也许可以说这种感情是浪漫的,这种要求是不现实的,结果,这种感情要求必然变得十分挑剔、十分多心,不能容忍不能冷静对待哪怕是最微小的一刹冷淡和疏失。这固然是黛玉处境的脆弱所造成的,却也是少女的痴情所注定了的。所以,情是冤孽,也是“债”啊!
第二十八回,宝玉对黛玉一番掏心窝子的表白,十分感人,读之令人泪下。宝玉先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黛玉一听,不由站住,问“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这段对话很有戏曲舞台风格。底下宝玉的话,一直说到“……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就是死了,也是个屈死鬼……”宝玉是哭着说的,读起来每次都令人下泪。男女之情,深挚若此,艰难若此,是至情也!宝玉也有偷鸡摸狗之类的勾当,不仅对袭人对秦钟,就是宝钗、鸳鸯的“雪白的膀子”之类也吸引过他的目光。唯独在黛玉面前,宝玉换了另一个人,这真是爱情的净化力量!
爱情是净化的力量,也是毁灭的力量!宝玉痛哭着挣扎着激动着说出这么一大套话,黛玉一听,这才把“昨晚”的受阻门外的不愉快忘到了“九霄云外”。每次黛玉为宝玉要死要活,终于为宝玉而死。每次宝玉被黛玉之爱折磨个死去活来,两个人的心灵也才有所相通相知;这样的爱情是不能成功的,上帝是不允许这样的爱情的,因为这样的爱情比上帝还有力量,比生命还有力量;林黛玉泪尽而逝,泪,就是这种至情的最美的花朵了。难道能够设想好一些的结局?
……
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体会宝玉与黛玉的情感差距。请看宝玉进大观园后“心满意足……倒也十分快意”,写出了四时即景诗。诗中虽有“盈盈烛泪因谁泣”“松影一庭唯见鹤”之类的略显伤感和孤独的句子,但更多地是“自是小鬟娇懒惯”“金笼鹦鹉唤茶汤”“抱衾婢至舒金凤”“公子金貂酒力轻”之类的充满富贵气、纨绔气又有些潇洒游戏的才子气的句子。
再看一看林黛玉的《葬花诗》吧,她悲哀得那样彻底,那样严肃,“独把花枝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她的诗是泣血之作,与那个安富尊荣的怡红快绿的公子哥儿是不同的。公子哥儿不可能深刻地体验她的悲哀。她也无法宽容地对待谅解公子哥儿的富贵气、纨绔气、游戏气。把林黛玉的悲哀仅仅说成是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不善处世等的结果是不够的。林黛玉的悲哀更多地是一种超验的、原生的人的悲哀。“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脍炙人口的两句诗,传达的是一种普遍的人生无常的慨叹,是用一种陈子昂式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心情的女性化、少女化。“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这两句写得更好,深情,悲哀而又无可奈何!人生的悲哀,不就在这无可奈何四字上吗?不但诸种人事难如人意,甚至春天的来去,自我的生命的来去,也是至也无言无闻,去也无言无闻,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六合中一芥子,夫何言哉!
单纯从诗的角度,《葬花》平平。与林黛玉的一生遭遇联系起来读,就令人泪下了。《葬花》之诗,绛珠之泪也。
更严重的矛盾还在金玉之论。不知不觉,薛宝钗的地位日趋牢固,悄悄地将黛玉压倒了,虽然宝玉讲了一回“疏不间亲”的理论,论述他与黛玉的姑舅表亲远胜与宝钗的两姨表亲,又讲了一回先来后到论资排辈──黛玉来贾府在先而宝钗在后,更不消说,早早地宝玉就讲到了自己的“心”。但此书不动声色地、逐步升级地泄露出钗长黛消的趋向。先是二十二回,凤姐假惺惺地向贾琏请示宝钗过生日的庆祝活动规格,贾琏不假思索地提出“那林妹妹便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被凤姐一声冷笑驳道,“……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这样,确定了更高的规格。底下,关于薛宝钗的祝寿活动,并无多少下文。却原来这一段只为突出寿日规格问题上的钗盛黛衰,而且抬出了“老太太”的大旗,就有点领导意图在里头起作用了。凤姐请示是假,向贾琏吹风是真,可惜贾琏未在意,作者也不想用重彩,只想轻描。轻描淡写的一点消息,有时候并不比大吹大擂、连篇累牍的宣言更不重要。底下就更严重了,元妃送礼品,独宝玉宝钗是一个规格,而黛玉和二、三、四姑娘一样,低一格。天真的宝玉笑道:“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吧?”从小处说,确实令人不解。元妃深宫之中,怎么掌握的信息?怎么认同了老太太的意图?怎么如此明白无误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和外交姿态?她要介入和引导弟弟宝玉的婚姻大事吗?她急匆匆地一次会面就得出了取钗弃黛的结论吗?涉及这些问题,甚至于令读者觉得是作者故意造成的疏漏,是作者用唯心论的先验论代替因果论与逻辑论。但也恰恰是这些费解或不可解的疏漏,强化了钗长黛消的形势发展的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超验性质。
当然,黛玉的情绪反应是强烈的。宝玉把自己从元妃处得的礼物拿给黛玉,叫黛玉捡挑,好傻的宝玉,这不是更刺激,更伤害黛玉的脸面吗?黛玉“没这么大福气”,又何必要二手货,带着宝玉的怜悯之意的转手货呢?好可怜的黛玉,这时候再说不满的话,只不过更凸现出自己处境的不妙而已!
黛玉的牢骚不敢指向元妃,只得指向不会说话而又主宰着他们的命运的金和玉。逼得宝玉指天画地地起誓。紧接着黛玉直攻金锁的主人宝钗。在清虚观,当宝钗谈到史湘云有一个金麒麟时,黛玉率先挑衅,冷笑道“他(指宝钗)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正因为已经有了优势,便能表现出高姿态来,“回头装没听见”,对金玉良缘之类的暗示避退三舍,无为而胜,以无声胜有声。
一个玉已经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金锁。一个玉加一个金锁已经是大大的糊涂,又出来一个史湘云的金麒麟,一个玉一个金锁一个金麒麟已经扑朔迷离乱了套,清虚观里宝玉又得了一个大一点而同样形质的金麒麟。玉是X。金锁是Y。金麒麟是Z。大金麒麟是Z′。而林黛玉所有的是O。X+Y+Z+Z′又等于什么呢?X+O又等于什么呢?
这是最令人称赞之处。在曹雪芹的清明的、栩栩如生的人生图画的描绘之中,贯穿着一个糊涂的、愈来愈糊涂的──无解的代数式。这个命运的代数式,还要继续膨胀和敷衍下去。
也不妨这样解释,玉、锁、麒麟是富贵的象征、是身外之物,又是宿命。黛玉有情,没有物与命。宝玉有情有命有物。宝钗湘云有物有命没有情。《红楼梦》,这是一场情与物与命的相恃的悲剧,是一场撕裂人的身心的悲剧。
在这些“物”的问题上,宝玉与黛玉的想法竟不得交流与相通。宝玉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你……反来拿这个话来堵噎我……你心里竟没我了”,黛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见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宝玉想的是:“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黛玉想的是:“你好,我自然好……你只管周旋我,是你……竟叫我远了。”宝玉又来发疯砸玉,实在是被黛玉挤兑得紧。袭人来劝宝玉,竟使黛玉觉得宝玉还不如袭人能体贴自己。紫鹃劝黛玉,竟使宝玉觉得黛玉还不如紫鹃能体贴自己。真真是荒谬痴迷;表面上看,咄咄逼人的是黛玉,怀疑对方的是黛玉,实际上不正是因为──不依信誓旦旦为转移──宝玉毕竟是靠不住的吗?
这样大量地直接用××想道,××心想来写心理活动,在中国传统小说中绝无仅有。但再写也是写不完的。故作者在第二十九回跳出来说道:“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用外面的形容来追溯他们的心,就是前面谈过的写“心理迹象”。
到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表面上看是宝钗还击宝玉称之为“富胎了些”,实际上也还击了清虚观中黛玉的那一箭之仇。宝钗扞卫的是礼,是自己的尊严,她计较的不是情,不是嫉妒的小心眼儿。所以她很大方也很克制,但一旦有关尊严,她不容侵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且,虽不言战,战则必胜。
(节选自《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
二、《诉肺腑》中的人物描写
高尔基称文学为“人学”,巴尔扎克称文学为“人心史”,马克思也曾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见文艺作品的主要任务在于创造人物,在于通过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凡是成功的作品都能创造出性格鲜明的人物。《红楼梦》的高度艺术成就即在于创造了各种不同性格的人物,通过这众多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封建社会的真实面貌及其繁复纷纭的生活现象。
《红楼梦》的人物众多是古今中外文艺作品中所罕见的,其刻画人物的技巧也达到了“鬼斧神工”的境地!它在人物创造上所以能有如此卓越的成就,不仅因为作者精通“性格的艺术描写”(别林斯基语),而且也在于采用了多样化的描写方法;正由于作者刻画人物的方法千变万化,才能使如此众多的人物不致落入“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俗套里,才能使那些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像磁铁一样吸引住读者,在读者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久之不能遗忘。
《诉肺腑》一文,是理解《红楼梦》的一段重要文字,它对《红楼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的不同性格都作了异常细致的刻画,这些人物的思想倾向也在这段文字中得到了极其深刻的反映。
本文刻画人物性格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有些运用正面的写法,有些运用侧面的写法,有些则又把这两种方法渗互使用。这几种写法相互配合,才把这几个人物形象刻画得鲜明、生动、突出、完整。
所谓侧面、正面的写法,是就描写的主要对象而言。正面描写是作者用直接叙述的方法对人物作具体生动的描绘,或通过人物自身的语言、行动、内心活动等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侧面描写是通过其他人物的叙述、观察来表现另一人物的思想性格。成功的侧面描写,往往能运用很经济的笔墨刻画出人物的复杂性格,因而这种描写方法在长篇文艺作品中常常被采用,作为对正面描写的一种帮助或补充,易于取得更加感人的艺术效果。
本文对宝玉、湘云、袭人,全是正面描写,对宝钗全是侧面描写,对黛玉运用正面、侧面相结合的方法。由于作者采用了各种不同的描写方法,使这些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得到明确的反映。
贾宝玉是封建社会中富于反抗精神的青年代表,是官僚地主家庭里具有进步思想与叛逆性格的正面典型。他思想性格的主要特征是蔑视功名利禄,鄙弃仕宦道路,渴望自由生活,追求个性解放。这些特点在“诉肺腑”一文中都作了生动具体的刻画。
宝玉丢了金麒麟,心中焦急万分,正欲起身找寻,湘云便把拾得的金麒麟交还给他,宝玉甚是欢喜。湘云就乘机向他告诫:“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却出乎意外地说:“道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通过这几句简单的对话,就可以看出在他的思想深处从来就没有为官做宦光宗耀祖的意识,他把封建社会一般人都认为最光荣的功名富贵看得一文不值。
另外作者又从他对待贾雨村的态度上对他的忤逆性格作进一步的刻画。贾雨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贪官污吏,他为了向贾政阿谀逢迎,每到贾府就要求会见宝玉,而宝玉却看不惯他的胁肩谄笑,闻不得他的庸俗臭味,不愿和他见面。所以当他同湘云等人正在谈得兴高采烈,一听说叫他会见贾雨村,便马上“心中好不自在”,并且抱怨着说:“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湘云极力劝他去见,他却一再表示厌恶:“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并不愿和这些人来往。”可见他对这些奔走功名猎取利禄的“禄蠹之流”是如何的深恶痛绝。正由于他一向反对做官“上进”,才和这些人物的思想格格不入,对他们的“时务”“学问”也一概予以由衷的轻蔑。但是他这些与众不同的思想并不能为别人所理解,所以当他说了那些牢骚不满的话以后,湘云还一再劝他要改变这种态度:“你就不愿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正经朋友……”宝玉一听,大觉逆耳,也不顾湘云是刚到的客,竟十分恼怒地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的!”由于他极端厌恶那一套封建统治阶级的“事业”,不但不愿见这一类人,甚至连这一类话也不愿听。他平日在姊妹们面前一向都是温和有礼,但是一劝他去立身扬名,劝他同那些官僚贵族来往,他便一反平日的态度,当面给她们以难堪。
通过这样的描写已经将他那种鄙弃仕宦道路,轻视功名利禄的思想暴露无遗。但作者犹嫌不足,又以画龙点睛式的补叙手法对他的思想性格作进一步的挖掘。当湘云碰了宝玉的钉子以后,袭人因怕湘云懊恼,便连忙向她解释道:“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不是,不说又不是……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是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原来不知赔了多少不是呢。”宝玉听了这话却毫不掩饰地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
这一段话不仅说明了宝玉对待读书和做官的态度,而且也说明了他对待生活和爱情的态度,同时也反映出他和黛玉恋爱的思想基础。
读书应举、讲“仕途经济”,“终于显亲扬名”做“忠臣孝子”,本是封建社会一般青年的奋斗历程和上进目标,而宝玉却予以全盘否定。足见他反对的并非单纯的科举制度,而是否定一切封建传统的规范,他具有和这种社会环境不可调和的反封建反庸俗的性格,他有着一种要求个性自由发展的善良愿望,一种渴慕幸福生活的高尚理想。在他周围的人物,都倾向于功名利禄,和他同调的只有黛玉,他便和她互相引为知己,把他真挚纯洁的情感寄托给黛玉。从宝玉对袭人的谈话中已清楚地说明,他所以尊敬黛玉,把她引为知己,是因为她从来不向他说那些“仕途经济”的“混账话”,从来不劝他去走封建统治阶级所规定的道路。由此可见他们互相吸引的条件不是什么“郎才女貌”,“怜才慕色”,而是由于生活道路的一致,思想倾向的相同,他们首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然后才是忠贞不渝的爱侣。正因为他们的爱情是建立在互相了解和思想一致的基础上,所以他们的相爱才显得那样的真挚强烈。他们既不争取外力援助,也不向环境的压力低头,只是纯一地在追求他们共同的生活理想。特别是宝玉还把他对黛玉那种真挚的感情明白地显示给四周的人,甚至在黛玉的反对者面前也毫不隐讳。这种大胆纯洁的恋爱的本身,就是向封建主义的挑战。因而他们这种叛逆性的爱情就绝对不能见容于封建社会的封建家庭,就必然会遭受贾府封建势力的一致反对而最后陷于失败。
宝玉和袭人的这一段对话,也从侧面刻画了林黛玉的性格。从他二人的谈话中即可看出,凡是宝玉所反对的,也正是黛玉所反对的。正因为她渴望自由生活,要求个性解放,她才反对束缚思想和个性的科举制度;正因为她鄙弃功名富贵,轻视封建文化,她才不劝宝玉去谈讲“仕途经济”,不劝他去修养八股制艺。总之,她的人生见解、生活态度都是和宝玉不谋而合的,在反对一切封建传统观念上,她都对宝玉寄予无限的同情,并给他以全力的支持。
本文对黛玉的思想性格不仅作了侧面的描写,又在最后一段作了正面的刻画。从她的自我伤感中明白显示出来,她之所以不向宝玉说“混账话”,决非偶然的沉默,更不是为了向宝玉讨好,而是她那种叛逆性格的自觉表现。作者描写她听了宝玉在袭人面前称赞她从来不说“混账话”之后,“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什么是知己呢?就是她和宝玉生活目标相同,思想性格一致。这种互为知己的关系,是由共同的叛逆思想而来的。在封建社会,这种叛逆性的恋爱是不合法的,是不被允许的。黛玉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为自己爱情的前途担忧;因而她虽然也明明知道宝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但心头还是罩上一层冰冷的纱幕,甚至弄得更加忧伤:“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呢?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泪又下来。”从黛玉这一段感伤之中,就集中地反映出她在贾府的尴尬处境,并深刻地揭示出封建社会对青年男女爱情生活的阻力。
她虽然出身“名门”,但因父母早逝,不得不寄人篱下,寄居在外祖母家;尽管名义上为贾府贵宾,实际上却是一个孤苦伶仃的沦落者。她在贾府一身之外无长物,在别人的施舍与怜悯下过日子,终身大事也完全系于别人的片言一语,自己丝毫也没有作主的权利。又加上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心多口快,率性认真,既不讨好笼络,又不迁就体察,愈是处在被屈辱的境地,愈是坚持人格的尊严。她和周围的人们相处日益滋长着说不出的难堪,特别是在那些封建人物的心目中印象更加不好。正由于她精神上受着沉重的压抑,才逐渐形成她那样悲剧的性格──多疑多忌、工愁善感──和孱弱的病体。她虽然也深知环境对自己极为不利,但也决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性格,放弃自己的人生见解去迎合那些封建统治者。她坚持自己的理想,不肯向压力低头,向环境妥协。她对宝玉的恋爱,不想取得任何人的援助和同情,只是凭着自己的勇气冲破那封建的牢笼。她这种违背封建制度的思想和行为,必然会遭致那强大的封建势力的反对。她已明确地意识到那个黑暗的环境给她制造的悲惨命运,因而她才流泪悲叹。从她这一段自我伤感中已清楚地说明封建势力对真实爱情的阻力,在黑暗的时代,争取婚姻自由的青年男女必然要以失败告终。这一段通过对黛玉的悲剧性格和不幸遭遇的描写表现出了严正的社会政治意义。
(节选自《语文教学通讯》1957年第8期)
三、关于作者(刘世德)
曹雪芹(1715—1763),清代小说家。名沾,字梦阮,雪芹是其号,又号芹圃、芹溪。祖籍辽阳,先世原是汉族,后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
曹雪芹的曾祖曹玺任江宁织造。曾祖母孙氏做过康熙帝玄烨的保姆。祖父曹寅做过玄烨的伴读和御前侍卫,后任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监察御使,极受玄烨宠信。玄烨六下江南,其中四次由曹寅负责接驾,并住在曹家。曹寅病故,其子曹颙、曹先后继任江宁织造。他们祖孙三代四人担任此职达60年之久。曹雪芹自幼就是在这“秦淮风月”之地的“繁华”生活中长大的。
雍正初年,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内部政治斗争的牵连,曹家遭受一系列打击。曹以“行为不端”、“骚扰驿站”和“亏空”罪名革职,家产抄没。曹下狱治罪,“枷号”一年有余。这时,曹雪芹随着全家迁回北京居住。曹家从此一蹶不振,日渐衰微。
经历了生活中的重大转折,曹雪芹深感世态炎凉,对封建社会有了更清醒、更深刻的认识。他蔑视权贵,远离官场,过着贫困如洗的艰难日子。
晚年,曹雪芹移居北京西郊。生活更加穷苦,“满径蓬蒿”,“举家食粥”。他以坚韧不拔的毅力,专心一志地从事《红楼梦》的写作和修订。乾隆二十七年(1762),幼子夭亡,他陷于过度的忧伤和悲痛,卧床不起。到了这一年的除夕(1763年2月12日),终于因贫病无医而逝世(关于曹雪芹逝世的年份,另有乾隆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两种说法)。
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他性格傲岸,愤世嫉俗,豪放不羁。嗜酒,才气纵横,善谈吐。
曹雪芹是一位诗人。他的诗,立意新奇,风格近于唐代诗人李贺。他的友人敦诚曾称赞说:“爱君诗笔有奇气,直追昌谷破篱樊。”又说:“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但他的诗仅存题敦诚《琵琶行传奇》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曹雪芹又是一位画家,喜绘突兀奇峭的石头。敦敏《题芹圃画石》说:“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磊时。”可见他画石头时寄托了胸中郁积着的不平之气。
曹雪芹的最大的贡献还在于小说的创作。他的小说《红楼梦》内容丰富,思想深刻,艺术精湛,把中国古典小说创作推向最高峰,在文学发展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红楼梦》是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产物。可惜,在他生前,全书没有完稿。今传《红楼梦》120回本,其中前80回的绝大部分出于他的手笔,后40回则为他人所续。80回以后他已写出一部分初稿,但由于种种原因而没有流传下来。
(选自《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