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读《唐诗选注》新解李商隐
信手翻开略染墨香的《唐诗选注》,不禁喟叹葛兆光先生对此书从拟传、选诗直到注释的细致钻研。在前言里先生引用了《一瓢诗话》中“一则眼力不济,嗜好各别,一则阿私所好,爱而美丑”的话,诚然各有所偏爱,而我则是一个留恋于晚唐那“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的痴者。
我深信,李商隐就是晚唐最绚烂的一抹彩霞。因而我不禁又生所感:继承了杜甫的精髓;碾过了历史的车轮;倾诉了人性的无题。
一、浣花
说及义山,不得不提他在律诗方面的成就,以至于清人田雯在其《古欢堂集杂著》中称赞义山的七律是,“唐人无出其右者”。而为此,我们又不得不先言杜子美,我至今认为,此“李杜”,共同演绎了一段唐诗七律的绝唱。而杜诗对李诗在格律、用典及风格等方面的影响,又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才有人说仅有李义山,才真正“直入浣花之室”(《一瓢诗话》)。
杜诗七律所谓音韵铿锵、对仗工整、意境广阔,“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圣风范,高山仰止。杜诗的格律是最精的,不仅“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而且平仄音韵工整之极。
李诗正是继承了杜诗在七律上格律细致、沉郁顿挫的特点。
如《安定城楼》中“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一联,对仗工整,音韵协调。而这一首诗能使人立刻联想起老杜“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的名句(《宿府》)。这甚至引得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感叹道,此诗的句法、气势,就算放到杜甫诗集里,也可以假乱真了。
从用典方面而言,前人过多责怪义山用典的生僻,称之为“獭祭鱼”,但无可厚非,李诗与杜诗在用典方面还是有很多共通之处的。如两人都偏爱贾谊与王粲,李诗有“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安定城楼》),而杜诗则有“去国哀王粲,伤时哭贾生”(《久客》),应该是此四人皆心中有所郁结,不得抒其志所造成的。从暗示性的角度而言,李诗在杜诗用典准确明晰的基础上,生发了更为深层次的内涵,使得自己的诗歌形成了一个廊腰缦回的迷宫,如“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此联用韩寿、曹植的典故,写女子思念的男子兼有英俊之貌和迷人之才,看似冷僻,实际上是诗人以自己独特的视角,透露了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的萦绕坚牢的爱情,在自我戒饬中,将对爱情的激情和希望的幻灭交织在一起。
不可否认,义山是一位关心现实政治和国家命运的诗人,他继承了老杜感时忧国的情怀,创作了许多意味深邃、风格沉郁的诗作,像《隋师东》、《有感二首》、《曲江》、《行次西郊作一百韵》等,皆是学老杜而深得其神髓之佳作。《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更从整体上昭示了大唐二百多年来兴衰治根源的史诗性根由,在晚唐诗中,一枝独秀。
我认为用“浣花”来形容此“李杜”之间的延续,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义山用他犀利的感官,生烟的笔触,浩渺的思绪,涤净老杜安史之乱后的沉重,将这片花瓣越浣越浓,越浣越艳,最终把七律推向了又一个高峰。
二、李郎
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义山的诗风曾多被人道是,特具的感伤情调、朦胧意境、象征暗示色彩,在我看来,这都和其内心深隐幽微情绪密切相关,但更重要的,则是晚唐变幻莫测的时代背景及其独特的身世经历。
他经历了晚唐文、宣、武三朝一系列的政治、军事事件,深感曾经不可一世的王朝已经开始江河日下。其中对他影响最深的事件,莫过于发生在大和九年(公元835年)的宦官“近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通鉴·唐纪》)的“甘露之变”,这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尖锐化的集中表现,也是唐代后期宦官擅权乱政的表现。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有感二首》)这正是事变之后,他义愤填膺地揭露了事变中宦官大肆杀戮朝臣的罪行,他以十分鲜明的政治态度对宦官专政集权表示了极大的控诉,更是对自己所处黑暗政局的强烈抗议。
除此以外,我想对义山一生产生最大影响的人莫过于他——令狐楚。
《旧唐书》载:“商隐幼能为文。令狐楚镇河阳,以所业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礼之,令与诸子游。……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可见令狐楚不光对义山有恩,更相当于他的启蒙老师,如果没有义山以后的婚事的话,我相信,他的仕途一定可以凭借令狐楚的光芒而平步青云的。
但意外还要从晚唐最大的党争—“牛李党争”说起,令狐楚是牛党官僚,义山受他相遇相知之恩,并在考进士时又得到其子令狐绹的推荐。但令狐楚死后不久,义山又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僚,并娶了他的女儿,这就招来了恩门观念很深的令狐绹的疑忌与鄙薄,攻击他“忘家恩”、“诡薄无行”。这使义山在仕途上长期受排挤,而且在精神上也受到痛苦的折磨。因而他内敛而缠绵,多愁而悱恻,锐敏而微妙,对时代与人生的悲剧命运,折射出了超前的敏感。
读到此处,我不禁慨叹:这个悲剧的人物,以自己的一片赤诚,执着地追寻着光明,在彷徨中寻求一绺慰藉,在彻骨的悲哀中咀嚼悲哀的绚丽。长期的环境真空和命运多舛使他只能将内心最深处的悲凉诉在诗“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中了。
倘若要我寻一个词汇来形容义山,那我的答案只有两个字——“敏感”。不过,正因为他的超人的敏感气质,才最终成就了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的一座丰碑——李郎的《无题》。
三、无题
“义山一生,善作情语”(《李义山诗集笺注》)。爱情诗,或者说得再确切些,是无题诗,是最能代表李商隐诗歌艺术成就的。据统计,李商隐《无题》诗计十五首。以下我以一首为例,略表我对义山无题诗的孔见。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女士曾在她的专著《玉溪诗谜》中对该首诗作出了这样的解释,“金翡翠”是被,《楚辞·招魂》篇“翡翠珠被,烂齐光些。”“绣芙蓉”是帐,鲍照诗“七采芙蓉之羽帐。”此言宫中衾褥帐幔之华美。“刘郎已恨蓬山远”,用汉武帝求仙故事。言在曲江尚恨不得时常相见,今在深宫,更不能一通款曲了。并且她还由此推出这诗是义山为所恋爱的宫嫔,乃卢氏姊妹名飞鸾轻凤者二人而作。但我认为,苏女士过于考据,最终走入了历史文献的死胡同。的确,从文献的种种迹象来看,本首《无题》有女士所究之嫌,但如果当我们以另一个角度去解读时,或许有另一番透彻。
首、颔两联无需多解释,本诗的诗眼在于颈联到底要表达什么,我们与其去探求义山的用典,不如跳出这个范畴,完全以俯视的角度去欣赏,那么问题就变得简单多了。显然这联运用了诗歌中“对面写来”的手法,描写了一个女子卧室的华美,而对于这个女子到底是谁?是寻常女冠,或是青楼娼妓,抑或是深宫妃嫔,但这重要吗?重要的是,义山想念她的心情。我们要将这看成一个男子最真挚、最纯朴的爱情。月上五更,义山梦中惊醒,想的全都是她。即使是一段柏拉图式的恋爱,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思念与激情的欲念中无法自拔,因而他自比武帝,而那个女子就是他朝思暮想,千里追寻的仙药,只恨蓬山太高,时空的界限无法打破,却使义山更加欲罢不能。
庄子在《逍遥游》中曾经这么说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义山的思想境界无疑已经达到了圣人的要求,是一种人类最纯粹的情感宣泄。我曾看过到许多对《无题》诗的评析都带有世俗的偏见,说是政治的隐射、悲哀的畸恋等等。当然,我不能完全否认这些因素的存在,但为何不还义山一片洁净的天空?若是给爱情冠以过多的政治或情色元素,那么本是素色的锦缎上,立刻就被染成了一匹废料了。
抛开世俗凡尘的喧嚣,轻抚古琴奏一曲《古风操》。我们当今社会,也正是拥有太多的所谓的“悬疑”,才越发将原本简单的事情神秘化了,很多人为此趋之若鹜,从而使它面目全非,可叹。如今,我们已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太多的诱惑,太多的迷惘,太多的留恋,但无论如何,我们要誓守的,是自己内心那一颗最原始的心。
悲剧的李商隐走出了隐式悲剧的一生,酿就了说不清、解不了的失落、缥缈、幻灭、孤寂与凄怨,也铸成了集中表现这一切心灵感受的这么多首无题诗,这是诗人内心最真挚一面的显现。
《无题》,就让它永远无题吧!
诗歌艺术的不朽在于让人读不尽也品不完。读者往往根据自己的想象,在诗中掺入了自己的体味。我的推论不一定有道理,但不管诗人笔下的描写,为天为地,为山为水,为人为物,为虚无缥缈的空,为历历在目的实,其实都是一个真正的自我。而我所理解的李商隐,也正还如晚唐那年秋天后的一叶枯荷,等待秋雨——后人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