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牺牲
———浅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高三(9)班 陈晓薇
曾在一次旅途上随身携带了厚厚的两本《罪与罚》。本无意细读,在苏联式的文学批评方法被奉为圭臬的中国,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受欢迎。人们高度肯定他的艺术才华,但对他的写作风格和思想却颇多微词。热情的革命斗士认为他的作品鼓吹忍让、宽恕,弥漫着悲观厌世的氛围,高尔基说:“就表现力来说,他的才能只有莎士比亚可以同他媲美,但对于他的祖国,他有过不好的影响。”托尔斯泰叹息他“不能奉为后世楷模。”哈洛卜伦写《西方正典》时未选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称他的作品“总有一股邪气。”
带着这样的印象,我翻开了《罪与罚》。没想到竟欲罢不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营造的罪孽悲剧的气氛中我不由自主地就有了一种深深的痛苦、紧张和不安。我不由得感受到人确实是有罪的……想着,看着,觉得从心理上一下子接近了这位饱受误解的大师。
因为他写出了人性中的病态就被诬蔑为一个病态的人。其实只有内心温暖的人才格外感到世界的寒冷。没有对美好精神价值的感知,怎么可能感受到这种病态?
后来,看了很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在读完他的《白痴》后,我感到尽管声名不如为作者带来世界性声誉的《罪与罚》,思想深度不如他的哲学人生反思巨著《卡拉马佐夫兄弟》,但“于我心有戚戚焉。”这部小说不仅充分显示了作者高度艺术才华,更凝聚了作者思想的结晶和对人性最美好的理解。
解读《白痴》,“爱与牺牲”成为萦绕心间的四个字。
罗戈任爱纳斯塔西娅。
罗戈任和梅什金公爵在火车上不期而遇,他就向公爵表示了他对这位绝世佳人的热恋。
罗戈任对纳斯塔西娅的迷恋在书中有目共睹。“门帘刚揭起,他一看见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那,———其余的一切对他已停止存在……似乎在等待自己的判决。”
所以,当他继承了百万遗产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遗产去争夺纳斯塔西娅。然而,他和书中的其他男子一样,迷恋她,是爱她绝色的容颜。交织在他和纳斯塔西娅之间的是肉欲之爱。非我莫属的豪爽天性和被社会扭曲的性格让他的爱是炽烈的,同时也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所以,他出于妒忌,最终杀害了纳斯塔西娅。
爱,不应该是占有,而应该是甘愿牺牲,在甘愿牺牲中爱才得以成全。如果像梅什金所想:“他有一个巨大的心,可以忍受痛苦,也可以发出同情。在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相信这受了残伤、半疯的女人是如何一个可怜的生物的时候,--难道他当时不会宽恕她以前的一切,宽恕他所受的一切痛苦吗?难道他不会成为她的仆人、弟兄、知己和守护神吗?”结局会不会不同呢?
然而他的双眼被情欲和妒忌蒙蔽了,爱情和怨恨其实已经分不清了。他的爱只想占有,所以对纳斯塔西娅来说,他只是个可怕的抢夺者。最终,这种狭隘的爱杀死了纳斯塔西娅,也牺牲了自己的灵魂。
伊鲍利特爱思想。
新的一代在书中以咄咄逼人的方式表述着他们的思想。如伊鲍利特,身患痨病的他敏感而自尊、颖悟而早熟,内心世界丰富多变,不可遏止的追求真理而又经常动摇不定。如在列别杰夫家中,他痨病发作,向人群坦言道“您知道我的岁数并不只有十八岁,我已经有多少时候躺在这枕头上面,有多少时候向窗外看望,有多少时候思考……”尽管他还没有成形的、稳定的思想,但他热爱思考,极其珍视自己的思想和感受。
其实这种爱,甚至到了精神自恋的地步。这从他对公爵复杂的感情上可见一斑。有时,他极疯狂的愤怒地对梅什金叫嚷:“而你、你这个假善的、糖蜜的灵魂、白痴,做慈善事业的百万富翁,我恨的比大家,比世上一切人都厉害!……这全是你把我弄得发作的!你把垂死的人弄到羞惭的地步,你,你,你应该对于我这样卑鄙的怯懦负责,假使我还能留在世上,我要杀死你,我不需要你的慈善,我不愿从任何人手里接受,你们听着,从任何人手里都不愿!”然而,他又十分清楚的认识到只有公爵才会包容他的一切,真心的关心他,为他而痛苦。也正是因为他了解、甚至心底里佩服公爵的善良,才让爱自己思想的他无法忍受。
尼布尔曾这样对人类的罪性进行划分︰人生一有焦虑,就会产生骄傲和情欲,人若寻求将其偶然性抬升到无限意义之城,那他就会陷入骄傲。人若寻求通过沉溺于“易变之善”及自失于某种自然的生机之中来逃避其自由的无限可能性及自我决断的危险与责任,那他就会陷入情欲。如果说罗戈任很明显是情欲之罪的代表,那伊鲍利特的所作所为也体现了某种骄傲。他的精神上自我优越性和他的神经质混合在一起,可近似于“精神的傲慢”。骄傲吞噬了他,因为越是骄傲便越想要被理解、被尊敬。“这一点,他自己也坦言”。“这样一种只求真理、不计功利、不计成败、不惜生命的气质似乎更多地为十九世纪中叶的俄罗斯人所具有。”(茨威格)
我们同情这种爱,更钦佩这种苦苦追寻真理,为思想而痛苦,为思想而病,甚至为思想而死的人。他们身上最可贵之处便是他们的非功利性,不计算利害,不考虑得失,愿为自己的思想付出代价,乃至牺牲自己的生命。
从异国归来的梅什金公爵是“正面的,美好的”形象的代言人。
他的谈话中所坦露的是孩子般的纯洁和坦率,他所拥有的是一颗爱一切的心。
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会忍不住想:这样的一个纯洁到毫无瑕疵,仁爱到不分敌友的人可以在这个社会生存吗?他是将被社会同化,还是可以改变世界?
在叶潘钦将军府上,将军秘书加纳恶意地嘲讽他;将军把他作为可供消遣的滑稽人物,搪塞他的妻子,缓解他们家因纳斯塔西娅而产生的古怪氛围;丽萨魏达和三位叶潘钦小姐无礼地嘲弄他;新的一代在列别杰夫家中咄咄逼人地质问他,攻击他,损害他的荣誉……
他带着“美拯救世界”的信仰去抵抗西欧传来的虚无主义、无神论和天主教。为了给周围人带来幸福,对别人加诸的侮辱也仍然是忍让和逆来顺受,为了拯救纳斯塔西娅在泥沼里挣扎的灵魂,他愿意付出一切。为了平息罗戈任妒忌的怒火,他真诚的坦白自己的心灵。
然而,在小说里,他的思想没有发生任何效力,新的一代仍然在杂乱的思想漩涡里苦苦挣扎和追寻。他周围的人们依然只把他当做一个白痴。纳斯塔西娅终究还是在痛苦和矛盾中走向死亡。而罗戈任到底没能摆脱因情欲而产生的妒忌,最终毁了他人也毁了自己。就连梅什金公爵自己也重回了白痴状态。
他没有被现实污染,这似乎是他的悲剧。现实没有被他改变,这更是现实的悲哀。
然而正是这样的“白痴”,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目中十全十美的人物形象。同时,他也清醒的认识到这样的一个人物,在现实社会注定是悲剧的。所以他说“长篇小说的主要思想是描绘一个绝对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件事更难的了,特别是现在。所有的作者如果谁想要描绘绝对的美,总是感到无能为力。”
对于纳斯塔西娅,公爵一看到她的照片就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在这脸上……有许多悲哀。”“再看到她的脸貌的时候,这两种对比甚至似乎引起了一种怜悯心。”试问:有几个人会仅凭着一张照片就产生怜悯,为她的痛苦而痛苦?连罗戈任也不得不承认“您的怜悯也许比我的爱还要深些。”
甚至对于杀害美的凶手———罗戈任,他也完全宽恕了。“梅什金的脸贴在罗戈任惨白的不动的脸上,泪水从他的眼睛流到罗戈任的脸颊上。”
在小说的结尾,梅什金终于重回了白痴的状态。梅什金的努力没有发生任何效力,“白痴”的绰号不仅指明了他身体上的疾病,似乎也暗指了他对这个世界付出的珍贵感情。悲剧的结尾似乎向我们证明,俄罗斯圣徒般的白痴在这个被恶充斥的社会无法也无力改变什么。
可是,梅什金公爵的故事真的无法对世界造成影响吗?全心全意去爱、去牺牲的人真的不能改变世界吗?
不!“他为我们讲述了一则绝望的故事,然而,在这绝望中,我们又分明感觉到了某种希望--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福音书说的盐洒进了这个世界。”
爱是什么?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张狂,不自夸,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别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圣经·哥林多前书》上这段万世传诵的话不正是对梅什金公爵的仁爱的诠释吗?
所幸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是孤独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对人性有这样的理想,维克多雨果、狄更斯同样为创造这样的人物不遗余力。冉阿让的爱与牺牲,梅尼特医生、卡尔登、代尔那的爱与牺牲和梅什金公爵一起在世界文学长廊里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他们一起告诉我们,尽管这个世界存在着诸多的不完美,可是,有那么多的苦苦追寻人性至美的人,我们心中不灭的明灯必将越燃越旺,指引我们在人生的苦难和黑暗中不断穿越。
我想借用显克维支的一句话作为结尾:“为了自我个性,而要整个世界都做出牺牲的人,像旋风、雷雨、火焰、战争或是瘟疫一般过去了。而那为了爱整个世界而舍弃自我的人,将会统治整个世界。”